山中的清晨是從一聲鳥鳴開始的。那聲音先是怯生生的,像一粒露珠從葉尖滑落,繼而便此起彼伏地連成一片了。我躺在帳篷里,透過紗帳望著天色由青轉白,山嵐在林間游走,宛如一群迷路的精靈。
溪水整夜都在絮語。白日里歡騰的溪流,到了夜間竟顯出幾分哲人的氣質來。它不急不緩地流過石縫,時而停頓,時而奔涌,仿佛在思考什么亙古的命題。我常疑心這溪水是有記憶的——它記得每一片飄落的樹葉,記得每一只來飲水的山雀,甚至記得億萬年前這里還是海底時的模樣。
山中的樹木最是耐人尋味。那些筆直的杉樹,像一個個嚴肅的衛兵,終年保持著挺拔的姿態。而老松則不同,它們虬曲的枝干上刻滿了歲月的痕跡,卻依然伸展著蒼翠的針葉,在風中輕輕搖曳。最令我駐足的是那株不知名的古木,樹干中空,卻從裂縫中抽出新枝,開著細小的白花。死亡與生機,竟在這殘缺的軀體里達成了某種默契。
午后,我坐在溪邊的青石上讀書。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在書頁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一只翠鳥忽然掠過水面,激起一圈漣漪,我的倒影便在這漣漪中碎成了千萬片。待水面恢復平靜,那倒影又慢慢聚攏,只是眉眼間似乎多了幾分山野的氣息。
山中的夜晚來得突然。暮色像一塊浸了水的藍布,漸漸籠罩了整片山林。螢火蟲開始在林間飛舞,它們的光忽明忽暗,仿佛在演奏某種神秘的摩爾斯電碼。我生起一小堆篝火,火光映在臉上,竟與螢火蟲的光遙相呼應。這讓我想起童年時祖母說過的話: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團火,只是有些人任由它熄滅了。
夜半醒來,發現月亮已經爬上了山巔。銀白的月光灑在帳篷上,將樹影勾勒得分外清晰。遠處傳來幾聲貓頭鷹的啼叫,襯得夜色愈發幽深。我忽然意識到,在這亙古不變的自然面前,人類的歷史不過是短暫的一瞬。我們引以為傲的文明,在山川草木眼中,或許只是孩童的涂鴉。
清晨收拾行囊時,發現帳篷下鉆出一株野花。淡紫色的花瓣上還沾著露水,在朝陽下閃閃發亮。我小心地繞過它,就像繞過一個正在熟睡的嬰兒。回望這片山林,它依然沉默地矗立在那里,不因我的到來而欣喜,也不因我的離去而憂傷。這大概就是自然最本真的樣子——它只是存在著,以它自己的方式存在著,不為誰而改變,也不為誰而停留。(趙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