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信體中篇小說:這里山明水秀——三線建設書簡
作者:guotia 進士,8054.30 游戲積分:0 防御:無破壞:無 閱讀:6091發表時間:2009-04-24 11:01:56
秀芬、長榮夫妻倆是我和素霞的好朋友,從東北一起來到西南,從風華正茂的青年到半世滄桑的現在。我們春節即使不請別人,也得和他倆聚聚;有時我和素霞也到他們家去。秀芬和素霞到一塊兒就討論教學問題,從中國的教育結構、孔子的教育思想到現在的教學改革、班級的少先隊活動及備課中的疑難。而我和長榮則研究我們的機電問題,礦山水泵的葉輪、提升絞車的軸瓦、空氣壓縮機活塞與氣缸壁的間隙、電動機的過流保護……談得興致勃勃,有時還爭得面紅耳赤。
“你們這盆德國蘭的葉子長得硬挺,比我那盆好。”長榮看著陽臺上的一排盆花說。
“長榮,你說咱們那臺620車床的潤滑系統是不是可以改改……”
“你自己‘潤滑’吧!——我現在要研究這個……”長榮仍舊觀察著花說。
天將暮,炊煙四起。我開了房間的燈。
素霞和秀芬從廚房端菜進到大屋來。“咋不把孩子帶來?”素霞說。
“我給他們做好了飯,”秀芬說,“來了,凈搗亂——”
我的就要初中畢業的女兒從外面沖進來,走到陽臺對長榮說:“于叔,你看,我又要了一棵看豆!”
我把酒杯放桌子上,喊道:“長榮,快過來吧,趁熱……”
素霞說:“快吃!——你們兩個喝酒。”長榮和女兒從陽臺走進來,到桌邊坐下。
我轉身拿煙——啊,身后寫字臺玻璃板下壓著我們四人珍貴的照片——
那是十八年前1966年夏天秀芬和素霞從東北來貴州時,我、長榮和她們倆在鎮上照相館照的。秀芬梳著短發,團團的臉蛋兒,微笑的嘴角顯出姑娘的頑皮;扎著辮子的素霞端莊文靜,瓜子臉上活潑的大眼透露出桀驁不馴的神氣。長榮偎站在秀芬身后,幸福甜馨之感溢上眉梢;我很拘謹,挨著長榮站在素霞背后。——四張年輕的臉勾起多少甜美、溫馨的回憶!
“你愣什么?”素霞說,“快倒酒呀!——我和秀芬喝葡萄酒。”
“好!長榮,老規矩,來,咱倆先干了這杯!”席間,免不了唏噓噫嘻,時而暢懷大笑,時而侃侃而談,時而靜默沉思。
吃過飯,長榮、秀芬要走。
“長榮、秀芬,”我說,“你們上次搬家寄放東西,還有幾本書和一打信在這,拿去吧?”
“不著急,放你這放我那不是一樣!”長榮說。
“玉生哥,你看了我們的信沒有?”秀芬問。
我笑道:“當大哥的哪能偷看小妹小弟的情書……”
秀芬咯咯笑著:“看你老實不老實!——實際呀,看也沒啥,沒啥保密的!”
“真的?”素霞說,“你和長榮的那些悄悄話呢?”
長榮說:“我們的愛情,公開!不像你們神秘。走了,秀芬……”邊說著邊和秀芬走了。
“他們不拿,哪天打發孩子給他們送過去。”素霞說。
“那我先看看!”我說。
“不嫌羞!——偷看人家的愛情信!”
“又不是別人的,怕什么。”
“那你看后每封信都給人家裝好,別給裝錯了,更別給弄壞了。”
20多封信擺在我面前。剛看了頭幾封,青春的火熱的氣浪撲面而來,記憶的熒光屏又浮現出十八年前一幕幕往事………
親愛的秀芬:
我離你越來越遠了,可我覺得你還在我身邊一樣,——就像我們過去無數次在我家燈下學習,夜深我送你回家……。秀芬,今天早晨我們的列車到了北京。北京的冬天就像我們東北的春天一樣溫暖,涼爽明媚,清柔宜人。北京火車站真大,候車室分上下兩層,有電梯,聽說是世界上最大的火車站。我學寫了一首五言律詩:“偉哉北京站,瞻觀皆驚嘆。雄巍古風樓,富麗候車殿。往來車無數,日度客千萬。舉世工程奇,當好先行官。”我是寫給你看的,千萬莫給別人看,讓人見笑。
我們出了站,乘公共汽車來到天安門。
高大、雄偉、莊嚴的英雄紀念碑矗立在天安門廣場,挺拔的身姿象征著革命烈士英雄形象千古長存,表示革命烈士的業績永垂不朽!
啊,天安門,我們睡夢里都在想念的天安門!天安門在燦爛的陽光里,光芒四射。鮮麗的紅墻,黃燦燦的琉璃瓦閃射著耀目的光輝。莊嚴的國徽高懸在屋檐下,毛主席的像掛在天安門正中,慈祥地望著我。漢白玉的金水橋欄潔白晶瑩,美麗的華表巍立兩端。1949年10月1日,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升起了第一面五星紅旗。秀芬,記得我們把天安門的畫圖從課本上剪下來貼在墻上讓它照耀全家嗎?我們曾不止一次的盼望過,要是到北京去看天安門一眼該多么幸福啊!今天上午,我就真的站到了天安門前。寄照片的信我寫的是你學校的地址,收到后,寄給我一張,你留一張,給我們家送去一張。
那天你送我們上車,天下著雪,車開了,你揮手向我送別。我凝目注視著你,(看到你突然低下頭用圍巾擦了一下眼睛)許久,我眼前還飄著你的紅圍巾,閃著紅圍巾圍著的你的臉……。離別是痛苦的。如果有人問我愿意離開親人嗎?我一萬次的回答說:我也不愿意離開你和我親愛的媽媽。可是,當祖國召喚我們時,就把我們的愛都獻給她吧!
長榮
1965、11、31
親愛的秀芬:
寫完頭封信的夜間,我們就上了車,離開了北京,繼續南行。
我頭一次出這么遠的門兒,已經四天了,才到華北平原。你記得嗎,我們從蛟河參加工作到舒蘭,有時回家,一元七角的車費,幾個站,一天就到家了,真短。我可愛坐火車了,真不愿意下車。坐在靠窗的位置,憑窗外望飛馳而過的景色,聽著列車播出的歌曲和相聲,伴著有節奏的車輪聲——啊,無比愜意!簡直是最高雅的享受。可我們原來從舒蘭到蛟河的路程怎能和我們現在從東北到西南的萬里之行相比!坐著時代的列車遨游祖國大江南北,這個愿望實現了。如果不是祖國三線建設的需要,我怎能走出咱們的長白山到遙遠的黔山去呢。這種心情這種感情,當以后你來時就能體會到。我們坐的是北京到憑祥的特快,小站是不停的。
我們這次登車的是赴內地人員的第四批,有一百多人。前三批人員可能已經到目的地了。帶隊的李書記是我們的老領導。我的師兄玉生聽說我去貴州,他也要求,終于批準了,他現在坐在我對面看《北京文藝》呢。
餐車在我們前面那節車廂。一路來,不論在列車上,還是在旅館,我和玉生都不閑著,撿碗、掃地、拖地……,列車員和旅館服務員說我倆學雷鋒學得好。我做得還很不夠啊,——我們不是戴團徽的人么?
你工作怎樣?學生頑皮嗎?要多向老教師學習。還要常去我家,跟我媽嘮嗑,消去她對我的思念。等我一到目的地,立刻給你寫信,你可要及時回信呀!
天黑了,車廂內雖然有燈,但比較暗,看不太清楚字。——下次再寫。
長榮
1965年12月3日晚9時于北京——憑祥列車上
親愛的秀芬:
車過松花江,好像飛一樣……秀芬,我們的長途旅行多么有趣,我們的國土多么遼闊——在短短的幾天內,不僅走過了海拔不同的幾個地區,還經歷了幾種氣候。我們從長白丘陵上車,馳騁松遼平原,過山海關、跨黃河,來到廣闊的華北平原。東北是冰封雪積,萬里皆白,這邊下雪少而小,有的地方還沒有雪。地里莊稼已收拾干凈,田垅或直或橫,整齊平展;間或一個村莊閃過,掩映在落盡秋葉的稀樹林中;一會兒又飛掠而過一個小鎮或一個縣城。建筑,既有農村的土坯房和舊式的瓦房,也有現代的紅磚水泥房,顯示了時代前進的足跡。入夜,列車行駛在曠野,窗外黑漆漆的,久久不見燈光;終于車進一個大站,燈火輝煌,扒窗外望,鱗次櫛比的建筑群矗立在暗夜中,列車駛過城市,燈火漸稀。“咯登登,咯登登”車輪駛過鐵軌接頭處的聲音是一個不變調的樂曲,形成了火車行車的聲音標志,催人入眠。
當我從臥鋪上醒來(我們是三四個人輪流睡一個鋪),窗外已經亮了。
秀芬,我的信是斷斷續續分幾次寫的。
昨天下午,列車駛上了我國第一大橋--武漢長江大橋,黃鶴古樓知何去?唯見彩虹下江來。巨大鐵橋的鋼梁從車窗外閃過,鐵橋發出啌啌的聲音。車窗外水茫茫,一片空闊,一艘貨輪和一艘客輪從橋下駛出,溯流而上。鐵路橋是雙軌,一列貨車從我們列車迎面方向馳來,一長串黑色的車廂急速在窗外向后馳去,發出刷刷刷的響聲。駛過鐵橋,穿過市區,列車馳行在鄉村的田野上。這里不象華北那么平坦,有一些土丘,土質發黃。東北是隆冬季節,這里卻沒有冬天的影子,河里游著鵝鴨,有的田疇種了麥子,綠油油;白菜、蓮花菜和其他蔬菜,翠綠,一畦畦,一片片。
想念橘子州,遙望岳麓山。湘江的水呀還泛著當年指點江山的浪波,飄飛的云朵呀飽蘊著昔日激揚文字的豪情。啊,秀芬!在鏗鏘的車輪聲中,在我沙沙的筆聲中,列車駛進了毛主席家鄉的土地。待以后我探親時,到韶山一觀,把她的形象深深地留在我們的心底……
秀芬,越往南走,天氣越熱。從東北出發,我們不斷在減衣,先是脫了棉衣,現在又脫掉毛衣和絨衣,只穿件襯衫和外衣。提包在鼓大,有的同志就用繩子把棉大衣和棉襖棉褲捆起來,放在行李架上。上車來的南方旅客講南方的話,我們聽不太懂。
廣西的香蕉好吃,不貴。廣西境內沒有大山(十萬大山不在這邊),常見一些各自獨立的石山,蒼蒼郁郁。碧水漾波,間或閃過一片甘蔗林……。桂林山水甲天下,江山如畫伴我行!閱不盡大江南北祖國的旖旎春色,說不完建設兒女此刻的無限深情。江山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在錦繡江山這幅巨畫上,如果沒有我們自己加上去的一點筆墨,那該多么遺憾,多么愧疚啊!秀芬,讓我們把青春的彩筆繪上去吧!
車繼續南行到憑祥,而我們在柳州要轉道貴州了,我們在柳州換車。柳州車站不大,是解放初建的吧。天氣悶熱。已是晚上了,我們排隊走出車站,乘公共汽車到了市里一家旅社。李書記說:“好好睡一覺,休息休息,明天再坐車向貴州進發”。秀芬,在這里我把這封長信郵了吧。
長榮
1965年12月5日夜于柳州群新旅社
親愛的秀芬:
黔桂鐵路聽說1958年才通車,往貴州走,天氣不象柳州那么熱了,山也多起來、大起來,一會兒就鉆一個隧道--我們行駛在云貴高原啦。山巒起伏連綿,伸展到無盡的遠方。有的山樹木郁郁蔥蔥,有的山樹木稀疏,祼露著白色的石頭;有的山露著黃紅色的土,長著低矮的樹叢和雜草。山坡上、山腳下的農舍,多是木板房,青瓦,也有的是用土打的墻。我們早上四點乘車,夜間11點左右到了西南叢山中的在城市--貴陽。
長榮
1965年12月7日晚下車后于貴陽候車室內
親愛的秀芬:
在貴陽沒逗留多長時間,第二天上午自由活動,我們大多數人到黔靈公園,看了動物(還有我們東北虎呢)。瞻仰了黔靈湖對面的烈士紀念碑--紀念解放貴州犧牲的解放軍戰士。他們當年進軍大西南解放貴州獻出了寶貴的生命,長眠在紅軍長征過的貴州的土地上。而今,我們后繼者要踏著先烈們的足跡,戰斗在荒山野嶺,建設現代化的煤礦。同志們都爭先在紀念碑前留影--這是在貴州呀,在這黔靈山前,黔靈湖畔。我和玉生倆人照了一張。
秀芬,下午我們就從貴陽乘車出發到安順。安順是個新城市,不大,鐵路就通到那里,往下出貴州到云南的鐵路正在修筑,還沒修通。我們要在安順乘汽車到工作地點,下封信,到工作地點再寫吧,那就有地址了。
長榮
1965年12月8日上午10時于貴陽
親愛的秀芬:
坐汽車出安順不遠,在鎮寧,看到了著名的黃果樹大瀑布。白練似的河水從六十多米高的懸崖上,傾瀉而下,騰起一片水霧,甚是壯觀。狹窄的路邊已停了幾輛車,還有小轎車。我們三輛大客車沒停,不一會兒就把瀑布甩到后邊去了。這邊山真大,不是山嶺,也不是山崗,而是山脈。起伏連亙的巨大山脈象大海的浪峰,難得有平地。在稍平緩的山坡和水草豐茂的地方,就有幾幢房子,農民分散地住在這萬山之中,任是山深更深處,也有農家種桑麻。公路象白帶一樣纏在山腰,蜿蜒升降,飛來飄去,消失在峰際間。翻越一座山,汽車得繞好大一個彎,拐來拐去,形成無數的之字形。有一處就叫二十四拐。往下看,萬丈深谷;朝上望,云彩要飛進車窗。有時翻過一個山口,前面一片云海,白茫茫一片,不一會兒,汽車下坡,順著公路,鉆進云海底下。這兒路邊,常見高大的獨樹,蒼勁挺拔,枝葉繁茂,我構思了一首小詩:
啊,古樹
看你那多皺的皮膚
粗壯的軀干
知道你有不尋常的經歷
很高的年齡。
你啊,經過那坎坷的歲月
得到了今天的新生,
直聳籃天,郁郁蔥蔥。
--你為什么把枝葉輕搖
把頭蓋擺動?
啊,你在歡迎我們遠來的客人
致敬建設西南的英雄!
經過一天的顛簸,晚上天剛擦黑,我們來到了礦區。這是一個溝谷,公路比較泥濘,汽車走不快,路窄,還得緊靠右行,讓迎面開來的一輛接一輛的汽車錯車過去。路兩邊有的地方在蓋房子,有的地方用鐵絲網圍著,堆放著鋼材、木材、機器和水泥,蓋著篷布。幾排帳篷就搭在鐵絲網盡頭處的地方,有幾十個。在一排帳篷旁邊不太大的空地,三輛大客車停了車。
一群人擁上來幫我們拿東西。
“同志們,一路上累了吧?”一個和藹可親的方臉盤的老頭向我們打招呼,幫著接遞東西。他握著我的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小伙子,走了幾天?”
“九天。”我說。
“想家不?”
“不想!”
“不想是假的--,明年探親再回去吧!”
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梳兩條辮子,講著不太熟的普通話,上前來提我一路上買的一大網兜書。
我問她:“剛才那個老頭是干什么的?”
“他是丁指揮長。”她的貴州口音的普通話,清脆、輕柔、挺好聽。
“同志們,”李書記說:“咱們三輛客車的117人就分住這邊三個帳篷,每個帳篷37人。行李還沒到,這里已有了一些被褥,有公家的,也有同志們支援的,再把咱們的棉衣蓋上--睡覺休息吧!”
沒有電燈,每個帳篷一盞馬燈。發電廠正在晝夜進行土建施工和設備安裝,“五一”發電。很多項目的施工都要開始。
帳篷里已搭好了鋪,鋪好了草簾子和竹蓆。不一會兒,兩位同志端來一盆飯和一盆菜,兩位同志提來一筐碗,說:“同志們,吃飯吧!”
啊,秀芬,條件艱苦,我和同志們都沒怨言,終于到達了我們建井工人的工地--這比啥都高興啊!
來信寄:貴州省盤縣礦區建井工程處機電安裝隊
長榮
1965年12月11日
親愛的長榮:
終于盼到了你的地址,立刻給你寫信。你在天安門照的像片給你們家送去了,還有黔靈湖畔的。于大娘可高興了,看個沒完。遵照你的指示我常去你家。你離開了家,又是那么遠,你們全家氣氛沉悶,就象缺少了什么,好象有一件沒辦完的要緊事壓在全家的心頭。而我一去,又好象喜迎貴賓,你爸你媽霎時滿面笑容,又是讓座,又是張羅。家庭氣氛頓時活躍。
“小蘭,給你--姐炒點瓜子!”(你爸他原來想說的不是“姐”,話到嘴邊……)小蘭妹清脆地“哎”了一聲就去了,我拉都拉不住。看到你的信,等于我和你一同登車,漫游了祖國廣闊的疆域,欣賞了大好河山的美麗風光。祖國啊,我們的母親,我們生命的搖籃,我們每個有熱血的青年,都應象雷鋒那樣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她。雖然你去貴州事先沒和我商量,可你的做法是對的,我支持你(忘了?那天你被批準了,晚上到我家喜孜孜跟我說:“我知道你會同意的……”你怎么知道我會同意?嗯?)
我不能在你們家呆時間長,我的班級里有一個男學生,11歲了,講過的課很多都不會,還時常缺課。我得去他家看看,給他補課。你的北京照片和黔靈公園烈士紀念碑的照片隨信給你寄去。你上封信說,有一個姑娘幫你拿書,她叫什么名字,她對你……。你不要辜負我一片心意。如果——,那我就不去貴州了,不,不寫了……
祝你工作進步!
(別老熬夜讀書,小心眼睛)
秀芬
1965年12月21日
親愛的秀芬:
在食堂吃過午飯,剛回到帳篷。
接到你的來信,我一口氣讀了三遍,越過千山萬水,讀你的信就像你來到了我的身邊一樣——今后幾天我都將默誦著它……。看到你和我們家歡樂的情景,我心里也甜甜的,這種歡樂,是你——我親愛的秀芬——帶來的,我永遠感激你。看了前面,我喜得心頭發熱,末尾幾句使我揪心的疼……。我剛到帳篷,你的信就是那個姑娘給我的,她叫何惠芳,是從縣城新招來的工人。她現在負責看管這一片帳篷和室外衛生。秀芬啊,你怎么那樣小心眼,我不是那樣的人。再說,一個姑娘待人熱情不一定就是對人有愛情啊。她小學沒畢業,也挺好學,看我書多,就盯上了。這幾天,看了好幾本了。不明白的地方,不認得的字,就來問我。秀芬,你可千萬別……。哎,秀芬,我那個師兄玉生還沒對象,把何惠芳介紹給我那位師兄怎樣?
由于設備還沒到,房子不夠,我們機電的一部份人沒活干。我這幾天和大家一起平場地,埋竹桿、捆竹笆、鋪油氈、和泥,蓋臨時房。玉生他到食堂幫廚去了。明天就是1966年,在這遙遠的西南邊疆迎來了新的一年。我們家你還要常去——你是我們家快樂的天使。可也不能太耽誤了你的時間。噫,你來信說的那個學生是什么情況?你去了他家了吧?我們都從學生時代過過,我至今還記得我們的老師他為我費了多少心血!現在,你做了老師了,就讓老師疼我們的那種心腸通過你轉移到你的學生身上去吧!
同志們喊我出工了,就寫到這,秀芬,你可要放——心——啊!
長榮
1965年12月31日中午急就
親愛的長榮:
活累嗎?我明白了,我也放心了。正常的幫助何惠芳吧,幫助她進步,幫助她學習;把她介紹給你的師兄,可以的。對同志,應該互相幫助,互相體諒,愛情這種事,也可以幫助解決——只要純凈如玉、透明如水、潔白如雪,只要沒有自己的雜念在里頭……。
那個學生叫劉正清,他母親癱瘓在床,還有一個三歲的妹妹。他爸爸30多歲,是個采煤工,上夜班白天還能照顧一下,一上白班就不行了。所以,劉正清有時去不成,學習上不去,衣服也是破破爛爛的。
我們學校又分來一位老師,比我大兩歲,是從四小調來的,她叫裴淑霞,瓜子臉,挺俊的,個子比我高一點。她好畫畫,尤其是練鉛筆素描,她說要給我畫張像,畫了給你寄去。她和另兩個女教師住在學校的宿舍(我說她好畫畫,你一定以為她是教美術吧?不,她教唱歌,她唱的歌和她畫的畫一樣美)。裴淑霞聽我說要去給學生補課,陪我一起去。我把去劉正清家補課那天的日記,抄一段給你(別的不給你抄,也不給你看,以后也不給!)
“12月25日
“‘秀芬,我跟你去--你們那位又來信了嗎?’淑霞問。我說:‘來了!’
“‘走吧!’她圍上圍巾,我們倆走出校門。在我家吃過飯,就朝劉正清家走去。
“沒刮風,干冷干冷,被人踩實了的雪,表面又硬又滑。我滑了一腳,淑霞姐急來扶我,沒扶住,把她也帶倒了。我們小心翼翼地走著,下了大路,走上小路,前面就到了西崗住宅區。我們找到了劉正清家,65棟2號。
“‘段老師,’劉正清他爸爸開了門:‘真麻煩你們!’
“‘段老師!’劉正清和他三歲的妹妹從里間走出來,靦腆地說。
我們走進里間。
“‘哎呀,段老師,還有那位--’
“劉正清告訴他媽媽:‘裴老師。’
“‘啊,還有裴老師,’劉正清的媽媽躺在炕上,側轉身子朝著我們說:‘真麻煩你們到家來給孩子補課。看我們這個家呀,也不象個家,都是我拖累了,影響小正清上學不說,他爸上班也不安心……’說罷,深深嘆口氣。
“我安慰說:‘劉大嫂,別傷心,病慢慢治,劉正清的功課我和裴老師負責給他補。劉師傅上白班,就讓劉正清在家照顧一上午,晚上我們來。家里還有什么活?劉正清和他妹妹的衣服,我會做,我媽會裁,我們家有縫紉機。’
“‘布有,就是……’劉正清的爸爸說。
“‘布有,只是不會做。’劉大嫂說:‘送縫紉組吧,又沒錢,求人吧,又難,唉……,咋好再麻煩你們——’
“‘沒關系,劉大嫂,你就別客氣了。只怕做不好你們不嫌就行。’我說,然后給劉正清補課。“‘段老師,裴老師,你們吃飯了嗎?孩子他爸,給段老師、裴老師做飯呀!’
“淑霞姐擋住要去廚房張羅的劉師傅,解釋說:‘我們都吃過了,--把布找出來,一會兒我們拿走。’
“補課一直到10點鐘。劉師傅和劉正清依依不舍地送了好長一段路,我們再三勸,才回去。樸實的礦工,困難的礦工家庭!”
長榮,無論干什么,都是工作需要,聽從領導的安排。對同志,對她——何惠芳,也可以幫助,真的,幫助她吧(只是不要心猿意馬)!
再見!我偉大的西南建設者同志!
秀芬
1966年1月5日
親愛的秀芬:
從12月中旬我們來這里到現在,已經蓋了11棟油氈、竹笆臨時房。我們每天都干10個小時以上,大家熱情很高,每次都是領工的講好幾次“下班了”大家才收工。由于我們的高速度,使后來的同志住上了房子。我們自己的行李也到了。但后來的同志的行李還沒到,我們就把自己的毯子和被子拿出來支援他們,就象先來的同志們支援我們一樣。蓋這種臨時房是很快的(當然在東北不行)。我還到山上去收松毛,和泥用,就象咱們東北和泥往里加切斷的稻草、谷草一樣。這里不冷,現在就是冬天了,還可以種菜。我看,有毛衣、絨衣就可以過冬了,有沒有棉衣都行。聽貴州同志說,這兒也下雪,但很少,下不多久就化了,有時一邊下一邊就化了,“貴陽”還是有點緣由的——陽光果然寶貴,陰天多,我們來這么多天,只晴過一次,其它天都是霧氣沼沼的。昨天下了雪,我第一次在貴州看見雪,也許雪是咱們北方的特征(就象綠是南方的特征一樣,雖然綠并不為南方所獨有)吧,我們一見到雪,就有一種家鄉的親切感。礦區工地一片白皚皚,一片北國風光,飄飛的雪花,輕軟,晶瑩,萌起我們的鄉思--這是北方飄來的雪嗎……
還沒有接上水管,食堂用水都是炊事員(玉生也在內)去泉水井自己挑。我們團小組當然挑的最多。帳篷外用石頭碼了一個灶,上面放半截汽油桶,下面燒火。我們這片帳篷燒火、挑水是何惠芳。也真難為她,當我們每天早上起來,她早已燒熱了水。晚上回來,她也是燒好了水。同志們使水都很節約。我還沒用過她燒的水,我都是拿著臉盆到河邊去洗。
何惠芳讀書很快,我的幾本現代小說集她都讀完了,如和谷巖的《楓》,費禮文的《早春》。前天,又把我在北京買的《沫若文集》第五卷,在貴陽買的《兩地書》拿去讀。《青春之歌》,《創業史》、《林海雪原》、《野火春風斗古城》她以前讀過了。
昨天晚上,我和她到泉水井邊挑水。
她說:“于師傅,你是大學生嗎?”
我哈哈大笑:“我是什么大學生--,我比你強兩年,小學畢業了。”
“啊?”她驚訝一聲,不無羨慕地說:“那你懂得可真多……”
“多啥--發憤學習唄。”我說:“生活的道路并不是象童年設想的那么平坦、順利,有時候,它要強制地改變你的憧憬,強迫你必須學會你原來不愿學的東西,改變你的性格和愛好……只要有決心是可以學會的,再艱難困苦的環境也能適應。與舊社會不同的是,我們的一切除了個人家庭的情況外,還必須服從國家的安排,就是命運的安排。如果沒有國家的西南建設,我不會來到盤縣,我們也不會認識。”
“于師傅,刻苦自學--怎么學呢?能學出成果來嗎?”
“能!你現在讀書也是自學呀。在歷史上,無論外國還是中國,都有許多文學家、科學家沒上過正式學校,或只上過幾年小學。但由于刻苦自學,取得了巨大的成就。象蘇聯的高爾基,只讀過五個月的書,生活很苦,流浪各地,當過學徒、碼頭工、面包師,始終勤奮學習和寫作,成了大文豪。還有美國的富蘭克林,只讀過兩年書,當過印刷工人,經過刻苦努力,發明了避雷針,成為世界著名的電學家,為人類做出了貢獻。中國現代工人作家胡萬春,原是舊社會的……”
“于師傅,走過了,這里--”我光顧說話,忘了應下坡拐彎了。何惠芳比你高一點兒(也許是一般高,她比你苗條,沒有你胖),也和你一樣是個圓臉,下頦比你尖一些,小巧的鼻子,臉上有些雀斑(不細看看不出來)。穿件淺綠色小方格上衣,下身是蘭布褲子,辮稍上扎著紅毛線,娉婷,素雅。到了泉水井邊,她接過我挑的鐵皮水桶,打水。她打完一桶水,拿第二只桶,揚起臉,問我:“于師傅,你二十幾了?”
“你猜?”
“二十四五吧?”
“二十三!”
“你愛人干什么工作?”
“有對象,沒愛人--還沒結婚,她是教員。”我掏出錢包給她,“你看!”
何惠芳把第二只桶打滿水放在地上,接過我打開的錢包,看里面的照片。長睫毛往下一搧,問:
“她唸了多少書?”
“師范學校,——中專。”
“和你同歲嗎?”
“比我小一歲。”
我稍蹲下身子,挑水。她抓住扁擔:“于師傅,我挑吧!”我不放手:“我挑--”。
“還是讓我挑吧!”上面公路處傳來一聲吆喝。我倆一抬頭,原來是玉生,也挑了一擔桶來。他下坡來,不由分說挑起這擔水走了。我把他那擔水桶也打滿水,挑上了公路。上了公路,玉生手擎著扁擔站著。我說:“這是我朋友,師兄張玉生--”
何惠芳笑說:“我們認識,我來挑水,他也來挑水……”
玉生說:“走吧!今晚有電影《草原雄鷹》。”
何惠芳疑問地說:“沒電,怎么演啊?”
玉生解釋說:“柴油小發電機!”
給玉生介紹,不知何惠芳同意不?
長榮
1966、1、27
親愛的長榮:
來信收到。長榮,你要記好每天建設的情況,這是西南建設目擊者的實錄,也是今后你創作小說的素材。努力吧,我多情的才子!隨信寄去我和裴老師的照片一張。
關于何惠芳,你可以給他們撮合,這個工作,對我們這個年齡也許是不合適的,可是,沒辦法。你先兩邊透透風,試探試探,察言觀色。你能沖何惠芳要張照片給我嗎?你說我要和她做個朋友,見見她。
前幾天,劉正清放學到了我家,我媽給他量了尺寸,做棉衣,現在還沒做完,正絮棉花,棉花太亂了、太臟了,我媽又給添了一些。經過這一段時間補課,劉正清的成績上來了,實際他不笨。我和淑霞姐每次去,還給劉大嫂洗衣服、洗澡,幫助做飯做菜。我們一去,他們家就活躍了(就象我到你家一樣,我到哪兒,哪兒就活躍,這就是說,我們的幸福在別人身上,別人的幸福在我們身上?),劉大嫂話也多起來了,精神也來了(比過去胖了)。劉師傅也不那么愁容滿面了。
我到你家,你爸爸你媽媽總好象有什么遺憾,又有什么擔心。小蘭妹告訴我:
“我爸我媽說如果我哥不走,本來你們準備結婚的,我也就叫嫂子了。可我哥一走,這么遠,那邊又是新礦區,生活挺艱苦的,你能去嗎?怕你黃了!唉,都怪我哥不該自己要求去。我媽說我哥這人不精……”
“你說你哥傻不傻?”我問。
小蘭妹歪著頭:“我哥才不傻呢!我哥比我聰明!”
長榮,你看,你爸爸媽媽怕你們家這個媳婦飛了--我于大爺于大娘可真有意思!
我還有一大摞作業沒批完,不寫了,親愛的!
秀芬
1966、1、20
親愛的秀芬:
何惠芳送來你的信,我們正在打點行裝——修公路去。現在這條公路是1958年大躍進時修的臨時公路,只能通過一輛車,錯車很困難,路也坑坑洼洼的,很多器材運不進來。指揮部通知各個工程處,抽調人到兩頭河那邊搞公路會戰,加寬修平。何惠芳和玉生的事,我要提的,不知修路她去不去。另外,你信中說的“我們的幸福在別人身上,別人的幸福在我們身上”,這個問題你想得好,我還沒考慮成熟,等我到兩頭河那邊再和你討論這個問題吧。字太草了,你能看清楚嗎--汽車來了,再見!
長榮
1966、1、30
親愛的長榮:
你到了新工地了吧?公路修完沒有?
劉正清經過這一個多月的補習,期末考試成績占中上等,下學期不在我的班級了,但也得幫助他,不然還會降下來。劉正清穿上了新棉衣。劉師傅領著劉正清到學校感謝我和裴老師,還到家里謝我媽媽。學校已放寒假了。裴淑霞回家去了,她說一星期就回來,在家呆也沒意思,不如在學校做點假期工作,學習和作畫。我說:“你畫畫咱們冬天的礦山吧!”我告訴她,等她回來,帶她到三河屯我三舅家去,觀看并身臨其境林海雪原的風光,吃烤野兔、野雞……。
雖然也得去檢查學生們的寒假作業和寒假活動,畢竟沒有上課時忙,閑暇時候,不免常常想你。想你呀--我親愛的未來生活的伴侶,人生道路的摯友,我的……。記得我們小學二年級的時候,也是一年冬天的寒假,我們幾個同學到烏林河拉爬犁。夏季奔流的河水,冬天象水泥地一樣硬,象鏡子一樣亮,比鏡子還要滑,我先拉了你,輪到你拉我,你跑得飛快,把我從爬犁上跌下來,摔得滿臉是血,你也嚇壞了。我媽媽告訴了你爸爸,你爸爸把你打了一頓。以后,你好多天都不理我,還瞪我……。
四年級時,老師領我們進行了一次秋游。出了礦區五里路,過了南甸子,就開始爬拉法山。迷人的金秋啊,美不勝言!苞米已經黃殼,鮮柔的紅纓失去了晶亮的光澤,干垂在晶黃的棒身上。粉紅的蘿卜把地鼓裂了縫,露出圓滾滾的上部。青綠的白菜攏了心,肥大的棵身遮蓋了地垅。紅紅的高粱啊,象一片片燃燒的火,又象火紅的云霞蒸騰在豐沃的土地。鮮黃的谷穗輕輕搖晃著,向人們炫耀它飽滿的珠粒……。入了山,一戶農院里跑出兩只肥壯的狗,并沒汪汪叫(知道我們不是強盜),靜看我們從它主人門前過。拉法山開始陡峭,繼后平緩,樹木蓊郁碧翠,有些開始發黃的葉子象點點金斑撒在綠的底色上,間或有紅色的楓葉閃燦在綠叢中。原棗子特別甜,紫黑的葡萄啊,一串串,裝滿了挎包……。中午,在林中空地,拿出爸爸給咱們省下的面包,就著山里紅,喝著山泉水,舉行了我們難忘的別有風味的午餐。老師給我們講起關于拉法山的傳說。你真運氣,捉到一只綠翅膀的山雀,高興得你呀就像那次我們和志愿軍叔叔聯歡的神情。……回來路上,你們走得那么快,還嚇唬我說“黑瞎子來了”,我急趕你們,鞋甩脫了,腳后跟劃破了一個口子。
“長榮哥!”我喊你。
“怎么了?--唉,真是,咋不小心點!”你說:“我背你!”你比我大一歲,也沒多大力氣呀。你和別的同學,背一段,扶一段,把我送到了家。累了你一腦袋瓜子汗,紅熱的臉,就象那山里紅,又象那楓葉……老師夸你,我媽謝你:“可謝謝長榮啦……”。啊,這也是你對“冰上摔我”的道歉吧。天真無邪的少年的心啊,象泉水般清澈,象白雪般無暇,象悠婉的牧笛,象輕飏的鈴聲。有一種甜馨的、溫熱的、總有一種想見到你愿意和你在一起的渴望,清晨山林的一只飛鴿在向你飛呢……那就是人們常說的少年的友情吧,發展成了我們今天的愛情……。保爾和冬尼婭也有過這種友情,可是,他們沒能成為伴侶。人生的歧路決定了他們愛情的命運。
“秀芬,睡覺吧!”媽媽在摧我了,“總熬夜,總寫,寫不完--也不知哪有那么多話……”
何惠芳的照片呢?告訴我公路修得怎么樣了?
秀芬
1966、2、10夜11時
親愛的長榮:
10天過去了,半個月過去了,還不見你來信。你為什么不回信???
秀芬
1966、3、7日
秀芬:
讓我怎么對你說呢?我沒有在你的來信之后象往常一樣及時回信,一是我們公路會戰又忙又艱苦,幾乎沒有寫信的時間,也沒有寫信的地方;二是發生了一件重要的事件,一件非常不幸的事件--何惠芳她犧牲了!
領導批準了何惠芳修公路的請求,和我們在一個隊。這段公路從主干公路到我們礦區最里面共有50多公里,共有工人、農民二萬多人參戰。我們小分隊在叫做平田的地段上,這里山勢險峻,我們負責五百米長的山石開挖。鋼釬非常容易鈍,領導讓我和玉生跟老王師傅負責鋼釬修復和淬火。何惠芳上了工地。
秀芬,你沒來現場不知道,工地上可熱鬧了,非常壯觀,就和1958年的情景差不多。民工壯小伙子、大姑娘都來了,還有什么“鐵姑娘隊”“一家筑路隊”,附近農村的老大娘和小學生也來了。帳篷不夠,就睡在離公路近的農民家,還有不少人就把羊氈和棕樹皮蓑衣鋪在地上,睡在上面。后來工地指揮部運來竹蓆,鋪在地上,下面墊些稻草,支起蓆棚。白天,人聲鼎沸,萬頭攢動,入夜,馬燈和電燈(小型柴油發電機)高懸,火把閃耀,一幅激動人心的西南建設筑路圖!
這筑路大軍中,有許多動人心弦摧人淚下的事跡。一位水族老人與他二十多歲的孫子,咬破中指寫了“不修好兩土公路誓不休”的血書,在他爺孫倆精神感召下,又有許多青年寫了血書請戰,表示決心。“鐵姑娘隊”的10多個姑娘冒著凜冽的寒風站到刺骨涼的拖長江中,撈石墊路。有的探親的解放軍戰士也來到工地上干起來……。那些天,鋼釬不停地鈍,一天累得直不起腰,你的信,還是趁老王師傅和玉生吃飯(時間很短)的空兒,對著烘爐煤火的光亮看的。
何惠芳用土箕擔土,肩膀壓腫了,臉也瘦了。可她精神很好。我問她:“小何,累不?”她撲搧一下大眼睛,羞澀的一笑,露出整齊的雪白的牙齒,說:“鍛煉嘛!”她還問:“段老師來信了嗎?”我趁機把你要她照片的要求說了。她說:“我們家窮,很少照像——你告訴段老師,以后照了再給她。”
我剛要再把和玉生撮合的意思講出來,老王師傅和玉生領鋼釬回來了,給我拿來兩個饅頭和一把羅卜條咸菜,后面還跟來扛著釬子的幾個民工。何惠芳說了一聲:“于師傅,我走了!”拿起我修好的兩把尖鎬走出了鐵匠棚。
老王師傅接著說:“小于,把火捅旺,把這些鋼釬燒上!咱們累點就累點,無論如何也不能影響施工!”
三天過去了,路面寬了,也平展了,有些地方坡度也緩了。再過四天,七天會戰的任務就可以完成。
第四天就是三十了,工地上沒有人回家去。附近農民,有的是從一百多里外走來的——把豬肉、雞蛋、豆腐等好吃的送到工地上來;指揮部工地食堂也盡最大努力改善伙食,生活售貨車賣咸雞蛋、油炸花生米和散裝茅臺酒。夜晚,工地上鑼鼓喧天,鞭炮噼啪,工地指揮部文藝宣傳隊分幾個小隊在幾個路段為筑路工人和民工演出。我們那段工地的文藝宣傳隊,有好幾個是與何惠芳一起參加工作的,那幾個姑娘拉著何惠芳,說她歌唱得好。大家鼓起掌來,何惠芳漲紅了臉,推托不掉,唱了一支“唱支山歌給黨聽”,歌聲甜潤、清脆、悠揚……
初一上午……
我們在鐵匠棚正干活,外面一陣嘈雜。我問了聲:“什么事?——玉生,你去看看!”
玉生不一會兒回來,臉色悲戚,驚愕地說:“何惠芳她——”
我聽錯了?我大聲又問:“什么?”玉生埋下頭:“何惠芳死了!”
我和玉生沖出鐵匠棚。老王師傅在旁悲哀地晃著頭,一手從烘爐中抽出釬子,一手拿錘,自己打起來。
翻過一個不大的坡,離鐵匠棚約三百多米的公路上圍著一堆人。我和玉生擠過去……
秀芬,不必往下說了——她和另外一個姑娘在路上撮土撿石,兩丈多高處的一塊巨石松動滾落,慘劇發生了,那名女工受了重傷,而何惠芳她——她不能送你照片了!
誰說業績都在響著槍聲的戰場上,和平環境不會有犧牲?何惠芳,一個參加工作才五個多月,剛滿19歲的姑娘為剛開始的西南建設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工地一片悲哀,但沉悶的力量釋放出來的能量是很大的!只過了一天,在第六天,會戰結束了。一個滿載機器設備和鋼材的大型車隊駛了進來。公路修好了,我們重又返回到原來的建井工地,這里不再有小何的身影了。何惠芳埋在公路上方的山崗上,她在守衛著公路,是礦區一個無聲的哨兵……
長榮
1966年3月2日
親愛的長榮:
真是天各一隅,書信何難——我發出一封信,待接到你的回信,就過去了20多天。人世滄桑,瞬息萬變,在這20多天里不知要發生多少事呢。接到你的來信,知道了何惠芳不幸的消息,非常悲痛。她才張開青春的翅膀飛向理想的生活,就永遠的撲在了大地母親的情懷中了。但是,她生命的微光,使他人看到了生活的意義、人生的價值。我在遙遠的北方,為你的一位戰友,為我素不相識的一位女同胞,一位使我引為自豪的女性遙寄哀思,默默地祭奠!
裴淑霞姐早就回來了,可惜我終于沒能看到何惠芳的照片——裴淑霞姐要用她的畫筆把何惠芳的芳顏常留人間的愿望也不能實現了!
已經開學了。我們又投入到繁忙的教學中了。雖然劉正清升入了五年級,他家,我和裴老師還是常去。二月末的一天下午,他們送來一車煤,劉師傅上白班還沒下班,我和裴老師,還有劉正清,把煤盤了進去。出了一身汗,一歇下來,冰涼的。
三河屯我三舅家,裴淑霞姐嫌太遠,又趕上姑娘家的事,沒去。裴淑霞姐畫了我的一張半身像,寄去。看看我,也看看裴老師的畫技。你們那邊還需要人嗎?要女同志嗎?問問你們指揮部。
再見!
秀芬1966年3月12日
親愛的秀芬:
惠芳——
你是一株苗條的柳樹
秀美
清盈,
你踏著祖國前進的腳步
來到我們
建設隊伍當中。
晨風里飄著你
燒爐的輕煙,
夕陽下映著你
擔水的倩影;
曲折的盤山路
留下了你勞動的
足跡,
同志們的耳邊呀
響著你悠婉的
歌聲……
啊--
生活的彩霞剛向你
展開
多彩的顏色,
知識的山峰剛向你
呈現
綺麗的美景,
你呀,為何離去匆匆?
安息吧--
親愛的同志,年青的姑娘,
年年花開日
踏著你墓前茸茸的
青草
我們給你
獻上一束映山紅!
送去我們
深深的懷念
重溫你那
溫柔的笑容……
秀芬,這是我寫的懷念何惠芳的一首模仿郭小川、韓笑(還有馬雅柯夫斯基)的階梯式詩歌。映山紅,紅艷艷,現在已開了一些,一簇簇,散開在山坡、溝谷、懸崖的樹叢中,聽說下個月就大開了。
這里春天雨水少,晴天就多一些,可風也稍大些。別的季節,幾乎可以說沒有風。有時揚起一陣風,飛沙走石,走路睜不開眼睛,吹得帳篷上蓋四周搭拉下來的篷布噼里啪啦響,小樹也弓了腰,地上的枯葉飛上了天。
公路修好了,設備進來了,發電廠的安裝成了礦區建設的關鍵。領導分配我和玉生跟隨大工匠安裝發電廠的汽輪機組。柴油發電機好幾臺,晝夜突突開著(白天也用電,電焊,施工機械),夜晚燈火齊明。管工在配管道,起重工在吊平臺鋼梁,有的在準備立煙囪,一片繁忙。工程進展很快,丁指揮長常來觀看、檢查。礦建工程、鐵路施工和其它地面工程也都開始了,外線電工在架設外引電源的高壓線,安裝變電站,鐵路工程局的人馬也到了山里,到處都在忙碌,熱火朝天。秀芬,不知道你看過杜鵬程著的《在和平的日子里》這本小說沒有?寫的是1956年建設武漢長江大橋的事。現在這里的情景也和那本書里描寫的差不多,可是,我寫不出來,只能說個大概。
看到了我的“美人像”,玉生也看了,嘖嘖稱贊裴老師畫得確實不錯,多才多藝。從照片上也認識了她,秀芬,我有一個想法--我和玉生在黔靈公園烈士紀念碑照的像不知裴老師看過沒有?玉生這個人挺老實,工作踏實,也肯學,比我大一歲,正好和她同歲。怎么樣,給他們倆個撮合撮合?你跟裴老師透透信兒。
秀芬,我說過要和你討論幸福問題。幸福,這是一個多么誘人的字眼,古今多少人為它捐軀,終生為之奮斗,沒有一個人不在追求它,可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真正理解它,真正得到它。不同的人對幸福有不同的解釋。你從幫助別人的體會中悟出“我們的幸福在別人身上,別人的幸福在我們身上”,這是有見地的。我認為:當一個人為別人、為大多數人謀福利,像雷鋒那樣做好事,使別人在他的勞動中解除了痛苦,帶來了物質上的需要,增添了生活的樂趣,感到了生活的幸福;而他自己也從忘我的工作中實踐了自己的追求,也獲得了幸福。你說的也是這個意思。馬克思說:“經驗證明,能使大多數人得到幸福的人,他本身也是最幸福的。”相反,如果只顧自己的享樂,不顧他人的利益,不關心他人的疾苦,這樣的人所謂幸福是空虛的,為智者所不齒。如果象剝削階級那樣,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勞動人民受奴役壓迫上,非但不是什么幸福,反而是一種罪惡。相反地,革命者把推翻他們的反動統治,使大多數受壓迫受奴役的人得到解放所進行的斗爭看作是幸福的。
我趴在鋪上寫,玉生叫我去上四點班。雷鋒1962年4月4日的日記寫道:“有人說:人生在世,吃好、穿好、玩好是最幸福的。
我覺得人生在世,只有勤勞,發奮圖強,用自己的雙手創造財富,為人類的解放事業--共產主義貢獻自己的一切,這才是最幸福的。”
讓我們用雷鋒的話來時時勉勵自己吧!
長榮
1966年3月23日
長榮:
還是航空的快,今天3月31號收到你的來信,領教了你的“幸福論”,所言極是,所見略同。
虧你想得出--我跟裴姐說了,她說可以先通信聯系一下,相互了解了解。隨信把裴姐給玉生的信附上,你交給玉生。他寫的回信,裝你給我的信里郵回。長榮,你忘了還是咋了?--我讓你問問你們領導還需要人不?要女同志不?你要不問,我可就不去貴州了。
前天我與裴姐到你家去。你媽關切地問我:“秀芬哪,你好久沒來了--都怪長榮這孩子不爭氣,自己做主張跑那么遠。唉,秀芬,大娘問你,長榮跑那么遠,你和他還好不?如果你和你們家不同意,可以提出來”。于大娘越說越說不下去,“大娘不怪你們,怪我們家長榮……”她老人家緊緊握著我的手不放。你爸上四點班沒在家,小蘭在做作業。
裴姐瞅著我,用眼睛往你媽那邊一挑,示意我表態安慰老人家。
我說:“大娘,別難過,長榮響應黨的號召,到新區支援建設是對的,走到哪我都不離開他,我也去貴州”。
你媽驚喜地望著我,說:“你愿意?--你真是一個好姑娘,我們老于家不知哪輩子燒了高香……”。
唉,長榮,我哪經過這種場面哪,我一個沒過門的媳婦,讓我咋講?為了你,為了我們忠貞不渝的愛情,為了安慰她老人家,使她心情愉快,我不顧姑娘的羞愧提前叫媽了。
我說:“于大娘--媽!你放心吧,我愿意!”。說完這話,臉象炭火烤,心內一陣輕松。我過了一關啦,當姑娘反正幾關都要過的……
咱媽非留我和小蘭住。小蘭妹調皮說:“嫂子,你陪我吧!”我說:“以后再來--”。這樣,我和裴姐才離開你家(我家?),咱媽依依不舍……
你的--秀芬
1966年4月2日
秀芬:
這半個月來真累,有時干完白班,晚上還得去。有時上完了四點班,深夜回來,睡上幾個小時覺,白天還得去。發電廠的安裝到了最后的關鍵時刻。全部大件和管道都已安裝完畢,還剩砌爐墻、小水泵的安裝和收尾工作。昨天我把一個潤滑銅油管安錯,缷時,又弄斷了,受到隊長的批評。一個人,不論干什么工作,都必須有過硬的本領,工作必須十分認真負責。我一定從這次失誤中吸取教訓。
再累也得給你寫信,尤其是接到你這封信。你真是我的--好秀芬啊(好妻子)!
玉生收到裴老師的信,很高興,轉身就寫了這封信,給你隨信郵去,轉給裴老師。
我問過指揮部領導了,他們問你是干什么的,我說,教書。領導說,明年工人家屬就要搬遷,建學校現在就得著手考慮,缺教員,你來,歡迎。你們單位同意你來不?
秀芬啊,你的一片衷情,使我想起那年夏天……
小學畢業后,我進機電廠當了學徒,你升了中學,后來進了師范學校。就這樣,我們小學之后分手了,走上了不同的工作道路,但我們的心啊,一直聯系著,命運之神把我們緊緊地連結在一起。一次你放暑假回來,晚上到我家去,聽說我可能上班還沒回來,就拿飯盒到機電廠給我送飯。我在門衛室見到了你。
“長榮,吃飯!”你呀,比小學高了,臉比小學胖了,圓了,眼睛更有神了。我用破布擦擦手,就在門衛室外面的一塊鐵道上坐下來,你看著我吃。那時困難,吃的是高粱米飯,咸白菜葉子,可我從來沒吃過那么香的飯……。我讓你回去,你非要等我,在門衛室和趙大爺做伴。夜里十一點鐘我才干完活,咱倆一起回家。夜很靜,間或有上下夜班的工人走過。遠處選煤廠亮著燈,傳來礦車撞擊的沉悶的響聲。路兩旁楊樹的葉子在夜風中沙沙地響,伴著我們一起絮語。橋下河水和路邊稻田地里,傳來蛙鳴,為我們奏著初戀的小夜曲。月光如水照緇衣。星星在夜的天幕上眨著眼,我看看你,又看看星,那最亮的,就是你的眼睛。昏黃的路燈一連幾個電桿燈泡壞了,另一盞燈在遠一些的地方亮著光,中間一片黑漆漆,走入這個地段,被黑暗吞沒。你緊挨著我,握著我的手,頭發的柔香象麻醉劑一樣向我襲來,綿軟的發絲觸著我的面頰,撩撥著我發狂的心……我經不住你青春的誘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沖動,我一把摟住你,你的臉迎了過來,我們的臉挨到了一塊……。柔軟的溫潤的姑娘的嘴唇,熱戀中甜蜜的一吻啊,那么驚心動魄,甜馨熱烈,終生難忘。你害羞地說了聲“別……”,我們依偎得更緊了。
秀芬,我不是那種輕薄子弟,你也不是那種浪蕩女人。正如第二天我獻給你的最熱烈的那首詩所寫:
我的--親愛的秀芬
我們深情的一吻
默默地定了
我們的終身
暗暗地保證著
海枯石爛不變心
啊,我心愛的姑娘--
我不會忘記你給我的
溫柔甜蜜的鼓舞
讓我們攜手共同為祖國
貢獻青春!
秀芬,既然愛情的種子從我們童稚的少年之心萌芽,那么現在就讓愛情之花開在祖國西南的土地上吧!比翼雙飛在烏蒙山的上空。
長榮
1966年4月12日
親愛的長榮:
我既然對你那么癡情,以唇相許,你以后可不能當負心郎(那要棒打的!),姑娘的柔情拋入水中,你要拘一捧飲時,不要惹我生氣,使出大男子主義的威風……到了那里,就算是到了貴州,我還會跑回來的!
我問過學校領導了。學校領導說,我們學校雖然沒有支援內地建設的任務,但堅決支持到內地去,雖然人缺,舍不得,也放。
冰雪已經融化,山坡上長出了嫩草,樹木發了芽,柳蒿也鉆出了地面,農民開始耕地。我們校園旁的空地,我、裴老師和校長,也在墾荒,準備種向日葵。大雁已從南國飛來--是從你們那兒飛來的么?
昨晚我和裴老師到劉正清家去了,我們每隔十天給他母親洗一次澡。燒了一鍋水,倒入大洗衣盆中,我們把她抬到盆中,給她搓洗。她的下肢肌肉已經萎縮,失去了彈性。
“唉,咋好老麻煩你們,為了我這啥也不中用的殘廢人……”劉大嫂每次都這樣說。劉正清的作業,寫的挺整齊,大多數習題都對,作文也有進步。尤其是《段老師幫我做棉衣》,寫的感情真摯、深厚,在年級里受到好評。當滿天星斗,我和裴老師才走。劉正清他爸爸上四點班。
長榮,我看,通過我們給玉生、裴淑霞他們傳遞愛情訊息不太合適吧。看他們兩人,似乎都有意,讓他們自己通信吧。他們倆的地址與咱們倆相同,只是名字不同。你看如何?
秀芬
1966年4月23夜于燈下
親愛的秀芬:
在我收到你的信的同時,玉生也收到了裴老師的信,他喜悠悠地再不給我看,坐到帳篷里頭讀去了。發電廠安裝已經全部完成,4月25號以后的幾天,緊張地進行調試,終于一次試車成功,正式發電了!礦區工地一片通明--這是我們三線建設者向“五、一”勞動節獻的一份厚禮,是我們廣大建設工人到貴州半年時間里取得的第二個輝煌戰績!這個小型的火力發電廠有三臺汽輪發電機,每臺1500千瓦,運行起來每年可發電1850萬度。這些設備是四十年代德國制造的,已經老舊,以后會更新的。
春天來了,春花怒放,春草茵茵,春氣氤氳。低矮的小松樹,散立在山上,毛茸茸枝枒,好象海里的珊瑚樹。映山紅花,紅艷艷耀人眼,還有粉色的小花,點綴在碧樹叢中。蔬菜長得更盛旺,更鮮綠。由于人多,當地農村一時供應不了那么多蔬菜,指揮部派車到云南、廣西和四川拉菜。前幾天,從北京運來了大白菜,我們礦區建設者感謝黨中央的關懷!
按照國務院的規定,我們有探親假,但人太多,工作又忙,領導要求各單位排好探親假。很多人都推遲探親假,共產黨員、領導干部帶頭今年不探親。我和玉生商量,我這個團員和他這個青年也決定今年不回去了,我們已寫信告訴家中。你夏天來怎樣?電已有了,房子更多,東北也暖了,不必象去年冬天我們來時那樣臃腫,穿得窩囊。
吻你!
長榮
1966年5月3日
親愛的長榮:
祝賀你們建設會戰的第二個捷報!可以想得見,當從你們親手建設安裝的發電廠里輸出電流,點燃全礦區的電燈時,那種艱辛勞動后勝利的喜悅,自不可以用言語形容。你提議讓我夏天去,可以,我看也得七月放暑假后。雖然我不教下學期了,可是我要把上學期有始至終地教完,再說中途走了,確實沒人接,我也不放心。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真不假。“人逢喜事精神爽”。裴姐這些天精神為之一振,阿哥阿妹的秋千常飛上天,百靈鳥也頻繁起飛,十五的月亮初幾就升起來了,歌兒纏綿多情……。長榮,你不知道,當姑娘心中萌起的愛的神箭一旦射中她所鐘情的王子,那如癡如狂的情感的波濤決不亞于男子,有時會泛濫得沖沒了理智的大堤……裴姐這個大姑娘呀,現在就是這般模樣。你和玉生在貴陽黔靈公園烈士紀念碑照的像片,她對玉生重彩塗繪,虔誠地掛在床前墻上,每天欣賞不夠(不僅是對玉生鐘情,還有對三線建設的向往)。她也畫了一張自己最感滿意的一張照片的像,可能已給玉生郵去了。那張像,瓜子臉不比新鳳霞差,大辮子扎著紅綢,裂嘴微笑,嘴邊兩個淺淺的酒窩--那東方姑娘嫵媚的姿容呀,任是柳下惠也要動情的,況你和玉生乎?照這樣發展下去,我七月末去貴州就有伴了。希望你來函寄介紹信,要寫二人:小學教員段秀芬,裴淑霞。
不要你吻!
秀芬
1966年5月15日
秀芬:
我們撮合成功了!玉生也精神煥發,干活更有勁了,比我還有長勁,不好唱歌的人也和那些老同志哼起了天仙配。我好不容易看到了那張裴老師的自畫像,確實美。照片有時并不準確,有時比實際美,有時不如實際俊;有時顯得比實際年齡小,有時又好象比實際歲數大。從你們倆人的照片摻看,裴老師果真才貌雙全(我“沒有自己的雜念在里頭”)。
指揮部管人事的同志說,不久介紹信就發出(寫兩人)。
有了電(外引高壓線將于下月竣工),礦井的開拓已經開始了,進展神速,雙軌大斷面,巖石又硬,這個月月進百米一次成巷不成問題。我和玉生又調去搞水源工程泵站安裝。
5月22日,兩個多月來,第一次休息一天,是大好晴天。我換上只有到你家去才穿的那套相親衣服,和玉生,還有一個東北老同志蔡師傅,跟一個家住附近農村的新工人陳萬青,到他家去作客。
貴州的山區村寨,農民的房舍,我去年12月初從廣西乘車進入貴州境內就看到了,到農民家去,這還是第一回。順著礦區中心公路,穿過施工的腹地地區,爬上一個山岡,就望見山腰上的一個村寨、一片房子,有幾十戶人家。我們走在崎嶇窄小的山路上。農民開始犁地和耙田。當地農民撒樹葉和一些白灰在水田中,也揚牲口糞和樹葉、松毛混合漚成的肥料。
“小陳,你上班后,家里還有幾個人出工?”我邊走邊問。
“我是老二。”陳萬青說:“我大哥結婚分出去了,家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妹妹讀書,還小,有我弟弟,我父親和我母親三人出工。”
“一年能掙多少工分?”玉生問。
“工分不多,除一個人一年分二百多斤口糧,別的什么也沒有。”陳萬青說。
“分多少錢?”我以為工人每月開支,農民積攢一年開一次支,數量一定可觀。
陳萬青搖搖頭:“沒有錢。”
蔡師傅驚異地問:“沒有錢,你們穿衣服,吃鹽,買零用東西咋辦?”
陳萬青說:“喂幾只雞,農村家家都喂豬,自留地種點菜,自己舍不得吃。就指望這些賣點錢,貼補貼補,買些東西。”
“那你這回‘亦工’又‘亦農’,家里能好過點了吧?”我說。
陳萬青臉不那么沉悶了,點頭說:“是好些了,每月有幾十元貼補家里。可是招工不是那么多,象我們這個寨子,35戶,才3個。”說話間,到了他們家。家里很簡陋。秀芬,我們東北的住房室內與室外是隔開的,窗子的縫,都得用漿子糊上,不讓透一點風。貴州不象東北那么冷,雖然也有屋,也有門,也有窗,可頂棚上、板縫都與室外通著氣,室內的溫度和外面的一樣。冬天如果不在屋內中間生個火塘(在地上挖個坑,用磚圍起,直接燒煤,沒有煙囪),人簡直受不了。一到冬天,一家人就圍著火塘。
“小陳--”我問:“你咋不立個煙囪?”
陳萬青不解地問“煙囪?什么煙囪?”
“就象發電廠那樣的煙囪,把煙子抽到外面去,不讓它冒在屋里。”玉生解釋說。
陳萬青明白了,他朝上面一望,說:“不用,煙從這就出去了。”在火塘上方吊著幾大塊熏黑的豬肉,叫臘肉。我們圍坐在火塘邊。陳萬青的父母非常客氣,對蔡師傅、玉生和我尷尬地說:“老師傅來我們家受委屈了,我們家太窮了。”陳萬青的父親中等個子,身體結實,方臉盤,幾近于棕色的皮膚,穿一條發白、上了補丁的舊軍褲。陳萬青的弟弟趕場沒回來。
陳萬青從火塘上提起布滿黑煙漬的鋁壺給我們倒水,連聲說:“喝碗白水”,陪我們坐在旁邊。陳萬青的父親拿幾塊煤進來,捅捅火塘,一陣煤灰飛起。他添了煤,燉上鍋,放入水。拿刀從火塘上方的臘肉塊上割下一條來,在鍋中洗著。陳萬青9歲的小妹從外面抱回幾顆剛拔下的白菜進屋來,陳萬青站起身去洗菜。陳萬青的父親把洗好的肉拿給陳萬青母親切。蔡師傅起身告辭,我和玉生也都站起來。
蔡師傅說:“不打擾了,我們走了,下午還得上班。”
“下午上班還早嘛!坐,坐,吃過飯再走!”陳萬青父親阻攔說。
陳萬青挽留說:“今天你們不是休嗎,不能走!不能走!”陳萬青小妹攔住我,陳萬青母親把外門關上。沒辦法,我們又坐下。不多時,擺上桌子,端上炒好的臘肉,陳萬青父親用一個綠色的軍用鋁壺給我們倒酒。
“陳大叔,我不會喝酒!”我坦白說。
“少喝點!”陳萬青父親爽朗地哈哈笑著,倒完了酒,他放下壺,端起碗一讓:“來,喝,吃!”我喝了一小口,真辣!嗓子在冒煙,咽下去,胃里頓時發熱。我夾了一塊肉,也是辣的,原來放了辣椒,而我在東北從未吃過辣椒。
“啊?我忘了--你們東北人是不吃辣椒的,朝鮮人好吃辣椒。萬青,把辣椒挑出來!”
我止住陳萬青,說:“不用挑。”我能挺住辣,吃了這片臘肉--還挺香的。
蔡師傅詫異地問陳萬青父親:“你咋知道朝鮮人能吃辣椒?”
陳萬青父親又拿起軍用鋁壺給我們斟酒。說:“我去過朝鮮。”我不僅肅然起敬--在貴州遠僻的山溝里,還有我小學戴紅領巾聯歡過的最可愛的人!
我生平第一次喝酒,暈乎乎的,不能再喝了。盛上飯來--是碾碎的苞谷飯,象東北拉馇子篩下的碎苞谷米。
陳萬青父親說:“吃吧,沒有東北大米好吃--我們農村人就吃這個,禁餓!”
吃過飯,我們告辭了陳萬青一家,回到礦區。簡陋的板房,臘肉,火塘,陳萬青小妹單薄的衣衫,陳萬青父親熱情豪爽的勸酒、勸飯動作,軍用鋁壺……縈繞在我的腦際。
晚上睡覺,我問玉生:“喝多沒有?”
玉生說:“再多一點兒也不行了。”
長榮
1966年5月26日
親愛的長榮:
去貴州的事,不能再隱瞞了,在家里,我提出來,全家沒想到這樣快,一片沉默。
媽媽說:“秀芬,不是媽落后,讓長榮在那邊再找一個不行么?”
爸爸斥了媽一句:“凈說胡話!”
我說:“媽,你好糊涂,這搞對象是買東西?這個不好,再換一個……”
弟弟說:“姐姐,我也跟你去!”
爸爸說:“讓秀芬去吧!秀芬她媽,這個月不是還有30多元錢嗎,給秀芬做一套衣服,買點什么,被褥拆洗拆洗……”
第二天在學校,裴淑霞姐姐說:“秀芬,我和你一起去!”
我故意問:“你同意了?考慮好了?”
裴姐說:“同意了!考慮好了!當然這邊也需要人,但那邊更需要人,好兒女志在四方!他們--也需要我們,沒有咱們,他們成不了大器!”
說得我大笑起來--你說對不對?
秀芬
1966年6月7日
親愛的秀芬:
外引電源的高壓輸電線路6月1日正式送電,我們礦區的電力更充足了。鐵路工人繼續開鑿隧道、澆鑄橋礅、劈山填谷、平整路基,壓風機咚咚咚的聲音晝夜不斷。我和玉生還在忙著水源工程的水泵安裝。
玉生也和我一樣,忙著寫信--愛情的力量是巨大的,她使不好拿筆的人也學會了作文。
長榮
1966年6月20日
親愛的長榮:
收信多日,甚是忙碌,遲復為歉。
學校收到了你們礦區指揮部發來的調函。
聽說我要去貴州,劉正清的媽媽淚流滿面。她說:“我倒不是讓你老服侍我--我這個沒用的人,早死早好,活著是個累贅。實在是舍不得你!一去那么遠,不知啥時才能看到你!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劉正清眼里噙著淚,說:“段老師,我不愿你走!”
裴姐說:“劉正清,到貴州那邊也是建設煤礦,不光是段老師去,還有好多好多的人哪!——這回我和段老師一起去。”
劉正清問:“裴老師,你也去?”裴老師點點頭:“是的,我也去。我們走了以后,你們好好聽爸爸媽媽的話,帶好妹妹,在學校聽老師的話,課堂注意聽講,回家做好作業。到了那邊,我給你寫信過來--你會寫信嗎?學著寫,把你的學習情況,你們家的事告訴我和段老師……”
劉大嫂泣哭不止,我安慰了好久。
我媽媽給我做了一套北京藍(我喜歡這個藍色和藍字)的衣服,有的說好,有的說不好--藍花不好嗎?
被褥我自己拆了,洗了,又做起來了。
你家的媽媽也給我做了一套衣服(我一下子闊起來了),棕色的褲子,粉色的上衣。我不要,留給小蘭妹穿吧。你媽媽說啥也不行。你爸爸對我說:“孩子,我們家不富裕,這套衣服拿不出手啊。你是個好孩子,知道好歹,不計較這些,以后我們再給你做……到了那邊,好好管著長榮點,他太任性,以后有你陪著我也放心了。你們干好工作,攢錢回來看看我們……”
我問裴姐準備怎樣了,還需要什么。裴姐說:“啥也不缺,打起背包就出發!”
一方面是即將見到你,和你在一起的喜悅和幸福;一方面是離別父母弟妹親人的悲凄和憂傷。它們那么矛盾地攪著我的心!
秀芬
1966年7月8日
秀芬:
一大早上班,到了水源工程泵站安裝工地,丁指揮長對我和玉生說:“小于小張啊,對象快來了吧?”
我奇怪地問:“你怎么知道?”
丁指揮長笑起來:“我怎么不知道?人事部門不跟我講嗎?--她們來了,好啊,立即辦學校!”
當你接到我這封信時,或許你和裴姐已動身了。遙祝你們一路平安!
謹以此詩為我的秀芬送行:
戎馬征塵家萬里,北望云海無數山。
青春似火沖天笑,西南如苬看杜鵑!
長榮
1966年7月18日夜10時
親愛的長榮:
學校放假了,我站好了最后一班崗,完成了我這一學期的任務。點名薄,成績冊和課本,我都整齊地擺到辦公桌上,向校長做了交待,裴姐也交待完畢。校長、書記和同志們贈送我和裴姐幾本日記本。從學校告別出來,郵遞員送來你的信和玉生寫給裴姐的信--我們在東北收到的你們最后的信!明天我們就動身了,不要再寫信了。這封信也許會和我們倆人同時到達。
媽媽哭得很傷心。你媽,你爸也來到我家,四位老人互相勸慰。劉正清和他父親也來了。劉正清把一個本夾子和一個塑料皮筆記本給我,說:“段老師,再見了,這本夾子和本子送給你使用。你看到它就會想起東北你教過的學生,想念你,我記住你的話……”我忍住淚,把本夾子和本子推給劉正清,說:“老師不缺,留著你用吧!”劉正清用閃著淚花的眼睛哀求地看著我說:“段老師,收下吧!”劉師傅說:“段老師,這本夾子和本子不是我買來讓孩子送的,是小正清揀牙膏皮和廢鐵賣錢自己買的。收下吧,也是我們全家,還有他媽媽一起對你的感謝,東西少……”我接過本夾子和本子,急忙說:“劉師傅,別說了,我收下……”我嗓子哽咽,強忍住淚,送劉師傅和劉正清出回家。劉正清懂事地說:“段老師,請回吧!啥時回來告訴一聲,我去車站接你!”
啊,長榮,你那時滿懷豪情輕松愉快地走了,你可知道我現在的走與你那時多么不同!感情的酸果是那么難咽。父母之情,師生之誼,同志的關切,姐弟的依戀,象一張無形的網束著我的身;又象無數條小蟲咬嚙著我幾乎破碎的心!“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理想的追求與個人家庭的幸福是很難兩全的。為了事業,必須忍痛割愛,付出哪怕是很大的犧牲……。現代大工業的發展早已打破了一家一戶的小農經濟;祖國飛速前進的步伐把各省各族人民聯結得親密無間。偉大的時代必須有偉大的胸懷,依守在父母身邊,貪戀歡愛的小家庭不是我們這代青年的特征。我們理應把雷鋒之歌唱得更響,把雷鋒舉過的紅旗舉得更高!
我翻檢你去年南行時開始到今天止寫給我的信,把它們扎好,放到提兜的底層。循著你的路跡,追著你的足痕,長榮,我來了!
明天,我就要與裴姐一起登車南下了。奔馳的列車呀,明天你將載我飛越黃河、長江,終點在愛人戰斗的云貴高原;爸爸媽媽呀,待過幾年春風桃李花開日,我與長榮再來探望你們,重踏故鄉的土地!
秀芬
1966年7月28日夜12時
我讀完了他們的28封信(我和淑霞的信遠沒有他們的生動)。記得到公共汽車站一連接了幾天都沒接著,第4天把她倆接著了。我們4人到鎮上照像館照了那張像。
郭長志1984年5月28日--6月7日一稿,6月16日--6月18日二稿。2001、6、4再改并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