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的杏花剛褪去胭脂，王老漢的旱煙袋就叩響了窯洞的木門。他用鞋底碾滅最后一星火光，布袋里的玉米種硌著腰 —— 這是去年秋收時特意留下的 “金皇后”，在陶甕里捂了一冬，此刻帶著黃土的體溫，像揣著滿手的碎太陽。
晨霧還鎖著秦嶺的褶皺，渭河平原的麥田已泛出青緞子般的光澤。地頭的老井臺邊，鐵轆轤 “咯吱咯吱” 絞起水桶，清冽的井水漫過皸裂的手背，倒映出王老漢鬢角的白霜。他蹲下身，用棗木拐杖戳開板結的土塊，碎土簌簌落在地膜上，驚飛了躲在苜蓿花間的灰雀。這方土地他耕了五十年，掌心的老繭比犁鏵更懂黃土的脾性：春分后要搶墑，地膜下的種子得趁著晝夜溫差抽芽，就像當年他送兒子去城里讀農校時，揣在懷里的那張手繪田畝圖。
陜北的梯田在朝陽里層層疊疊，像大地摞起的詩稿。二妮的藍布衫閃過田埂，竹簍里的洋芋種塊碰出細碎的響。她彎腰的弧度與身后的窯洞弧線重合，指尖捏住帶芽眼的種塊，輕輕按進刨開的土窩里 —— 這是奶奶教她的 “五爪落地” 法，每個種塊要朝著不同方向，像黃土高原張開的手掌，接住每一滴可能的雨水。遠處的塬頂上，無人機正掠過新墾的梯田，撒下的有機肥在陽光下泛著微光，兒子說那叫 “精準施肥”，可她覺得，這和當年爺爺用驢糞拌種的心思，原是一樣的。
川道里的蘋果園醒得最晚，老周頭的剪子剛剪開凍僵的枝椏，枝椏間就冒出一星半點的綠。他戴著露指手套的手在虬曲的枝干間游走，掌心的紋路比樹皮更清晰：哪根是結果枝，哪根該舍去，他心里有本活賬本。去年霜降前，他跟著鎮上的農技員學了 “高光修剪法”，可手里的剪子還是那把用了三十年的 “蝴蝶牌”，刃口磨得發亮，在春陽里劃出銀弧。地頭的廣播傳來天氣預報，說午后有場 “開春透雨”，他抬頭望向遠處的乾陵，石馬的輪廓在薄霧里若隱若現，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咱關中的地，種啥都帶著帝王氣。”
暮色漫過拴馬樁時，渭河灘的機耕聲還在嗡嗡作響。小李的播種機駛過新整的田塊，黑色的地膜像綢帶鋪向地平線。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很穩，腕子上卻留著去年秋收時被秸稈劃破的疤。手機里存著農科院發來的土壤墑情數據，可他還是習慣隔兩壟就下車，用手指捏捏剛埋下的玉米種 —— 這是爺爺傳下來的 “土辦法”，說種子落土時，得聽見人的心跳聲才算數。遠處的村落飄起炊煙，新翻的泥土氣息混著柴火味，讓他想起小時候蹲在灶前，看奶奶把新麥磨成面，蒸出的饅頭能看見陽光的紋路。
春種是黃土高原的平仄韻律。王老漢的旱煙袋是逗號，二妮的竹簍是頓號，老周頭的剪子是破折號，小李的播種機是省略號 —— 這些沾著黃土的身影，用布滿老繭的手掌翻動時光的書頁，讓每個節氣都有了關中的腔調。當第一滴春雨砸在地膜上，當第一株嫩芽頂開凍土，塬上的信天游便在杏花枝頭響起，調子還是老輩人傳下來的，卻在年輕人的手機里錄成了音頻，傳給遠方的游子：“布谷鳥叫了、墑情好了、 咱的種子 、正和地底下的龍脈、說著悄悄話呢。”
這片土地從來懂得，所有彎腰都是為了更好地站立。那些被犁鏵翻開的田壟，那些被汗水浸透的衣領，那些在地膜下靜靜孕育的希望，終將在三伏的蟬鳴里抽穗，在中秋的月光里灌漿，成為八百里秦川最動人的注腳 —— 就像此刻落在犁把上的夕陽，把每個勞動者的影子拉得很長，長到能接住從周秦漢唐走來的，所有關于豐收的古老約定。
